番外

吴中的水宛如琉璃般匀净，有着一种别处难见的多情易碎之感。

漫步堤上，正值人间四月，水畔芳草如茵，望之如绣。

传闻天子出行，远离长安，南下江南，虽不知陛下具体到了何处，江南各地也是热闹过一阵子的，尤其各地郡守，都战战兢兢，惶恐以待。

长安明堂上高坐的那位，是个顶顶有手腕的，恩威并济，但凡在他眼皮底下犯了事，甭管王孙世家，该办的一个都不会放过。

在吴中这等天高皇帝远的地方，那违了规矩的，搬不上台面的，更是数不胜数。

又曾听闻，当今的骆皇后乃是出身吴中的一名舞姬，因此江南别地都没有吴中太守这般惊恐，早在之前，便连下十几道命令，将吴中的街道打理出来，往来的船只必须控制定数，不得超载，不得疾行，百姓对外来客，尤其是长安口音人士，定要小心敬奉，不可出一丝差池。

等李朝琰微服抵达吴中时，虽未惊动任何地方官员，也藏匿了行踪，只与熹色扮作一支普通商队的老板，但因为身上过于浓厚的长安气质，在吴中享受到了受宠若惊的待遇。

吴中多水路，行舟成了主要的代步方式，李朝琰不擅长划船，但好在水性不错，自告奋勇地租下了一条船，与熹色同舟而行，沿途欣赏山光水色。

江南处处是风景，那小家伙本也要上船，李朝琰拍了拍他的后脑勺：“阿耶不会驾船，要是船翻了，阿耶要救你娘亲，你就小命完蛋了，所以老实待着吧。”

人小鬼精的李兜兜早就听出了父亲那点儿见不得人的小心思，无非就是想在母后跟前争宠，怕自己坏了他趁机接近母后的好事儿罢了。

算了，他小人有大量，也不同这个幼稚的阿耶一般见识，只好拜托了几位叔伯，把他带到别处去玩了。

小舟稳稳地行于水面，船头抛出一簇簇莹白的浪尖，底下则是水影幢幢，倒映着两岸瓦舍雨巷。

堤上的丁香树横斜过疏枝而来，在河道上梳理自己明朗的娇靥，风吹树摇，花朵如雪。

熹色看着李朝琰熟练地摇起船桨，感慨而笑：“夫君你还有这手艺，真好。”

李朝琰高昂起下巴：“嗯，现学现卖，夫人满意就好。”

岸上游人如梭，李朝琰一眼眼地扫过去，企图在案上巧合地碰见什么老熟人。

他可是打听过，那个姓裴的男人在洛阳败了官司以后，被打了二十大棒，李朝琰原本还担心他继续纠缠骆熹色不放，当时令洛州刺史手底下的人对他关照了一路。

裴元谨果是死了心，从那以后，未再跟去长安骚扰熹色，不知他是自知窝囊，比不过李朝琰，不好再凑到熹色跟前，免得讨更多的毒打，还是被打了二十臀杖以后，被那大棒把对熹色的旖旎之情都打散了，从此不再喜欢熹色了。

总而言之李朝琰一早就知晓，裴元谨在情之一字上郁郁不得志，老早就灰溜溜地回到了吴中。

至于他回到吴中之后过着如何如何的生活，李朝琰并未再派人打听，那时候他终于和熹色结为连理，那个曾经辜负熹色交托真心的信任的男人，已经不配他再耿耿于怀。

此番来吴中，主要目的是看一看江南风情，熹色自小生活在乐营，那里限制自由，就连她自己，也未曾完全地领略过吴中全貌。

其次才是打探裴元谨的结局。

这个曾经在长安城干谒权贵，凭一己之力设绿腰宴轰动长安，志比天高可惜终不能凌云的裴郎君，如今过得如何？

“夫君在看什么？”

熹色早就察觉到他一直留意着岸上的动静，她还以为李朝琰是出于谨慎，在警惕着什么不稳定的因素，但四下里烟火袅袅，行人各行其路，哪来任何反常？

她问了一句，李朝琰调回视线，勾唇笑了一声：“没甚么。

色色，吴中有什么地道的小吃么，一会儿下船，我替你去买点。”

熹色想了想，道：“有很多我也不知道，不过当年乐营的嬷嬷有时会给我买梅花糕吃，记不得是在那个点心斋买的了。”

李朝琰问：“那个嬷嬷对你可好？”

熹色摇了摇头：“乐营里过的都是非人的生活，嬷嬷会撺掇我学很多魅惑男人的本事，包括走路要怎样扭腰，说话要如何慢声细语，平素怎样去抛媚眼，用哪根手指去勾丝绢。

除了这些，还有吹拉弹唱和舞蹈，样样都要学……”

当了几年的皇后，熹色接触了国乐，也正是这样的见识，让她更加深刻地意识到，从前所学，多半是些靡靡之音，仅以取悦男子为本，难登大雅。

她的目光有一点空茫，似是落在水面，嗓音便从那水底传回，低落得一瞬便摁住了李朝琰继续摇桨的双手。

“必须要学好，那个嬷嬷对我要求最严格，她说我的条件最好，所以我不但要学这些，还要学得最出色，以后才能成为花魁，她会寻一个好门路，捧我做花魁。

如果我做不到，或是做得不如其他姊妹出色，她便会拿戒尺狠狠抽打我的手板心，然后关我禁闭，罚我一天不许吃饭。”

李朝琰的瞳仁逐渐加深，暗流在黑潮底下涌动。

这是他第一次听熹色说起她从前在乐营的生活，成婚多年，熹色终于敢把这些见不得天日的私隐，挖出来，不顾那种已经结痂还时而发作的疼痛，赤露露地摊在李朝琰的面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