严长泽拿着茶杯晃了又晃，里面两片漂浮起来的茶叶相互磕碰、再分开，浓郁的茶水只倒映出了个模模糊糊的轮廓，看不清五官，更看不清神态，只听得见他轻飘飘道：“师兄就当是为了我，对他好一点，替我多护着他些吧。”

杨与宁听见他这无所谓的语气，胸中似是燃起熊熊怒火，烧灼着他的肺腑，难以呼吸。

他有时候多么想，剖开他的胸膛，看看里面装着的是什么铁石心肠，他不明白，为何一个人可以对自己狠到这种程度，又为何会把偏爱留给了一个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人。

他思量着，当他看见那孩子的时候，是不是也把他当成了那年的他，不想看着曾经骄傲的少年辗转在棍棒之下，或许他再也听不到他那银铃般的笑声了吧。

当然，无论他内心如何想的，说出的话语总是那么的冰冷：“你带回来的人，要护你自己护！”

“师兄。”

他的语气里尽是无奈，即使他知道他愿意帮衬自己，但他还是想要一个态度，或者说是要一个承诺。

无论他之前的身份再风光、再耀眼，他父亲死时，盖棺定论不过“藐视皇权、通敌叛国”

八字；如今他只是小小的前锋营副将，若是今后他立下赫赫战功，陛下又会如何对他，陛下又还能容忍他多久，他不敢去想。

而这些杨与宁他都知道，他也都明白，无论严相当初是否真的通敌叛国，这是都是没有回旋的余地，七年过去了，当经圣上能容忍他活着，却绝不会让他翻案。

子不言父过，未来陛下也不会！

他不愿再深思下去，眼里的猩红愈来愈烈：“别这么看着我，我不是他的贴身护卫！”

其实杨与宁也不知道，与齐国交战后，他该面对的是什么？是因功高震主，威胁到上位者了，被那人一句藐视皇权、定下生死，还是那人愿意留着他，补偿他呢？他不得而知，但他知道，家国大事，他哪怕被扣上各种罪名，他还是会拼尽全力去做一个端国子民该做之事。

他只希望他做事之前，能为自己多考虑考虑，言道：“而且我没猜错的话，老爷子是把他放在你的前锋营，而不是我的神机营吧。

日后他天天在你的眼皮子底下，哪里用得着我？”

严长泽仿若洞悉一切，只得道：“我未必时时护得住他。”

他有时挺讨厌他这副样子的，总是将自己的生死说得像花开花落那般轻松，他越过圆凳，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，将他拎起来，逼他看着自己，故意激他：“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，你要是护不住他，那就任由他在营里自生自灭也好、在沙场上战死也罢。

反正你也不在意，对吧？”

严长泽看着他那紧皱的眉头，通红的眼睛，脸上的肌肉还在颤抖，不免有些触动，但若是让他说什么“他在意”

这种话，他定是说不出来的，就连承诺都没有，不给他留下任何的期冀，只是轻声责怪他：“你这是何苦？”

我何苦？

他如今觉得自己的耐性越来越好了，若是在往日、面对的不是他，他一定甩甩袖子，头也不回地就走了，可如今他居然还能在这里听他说着这些……泄气之语。

可是他如今什么也做不了，只能任由事态发展，世子又如何，就连他爹一个护国公都无能为力。

终了，他缓缓松开他的领口，不见一丝生气：“你又是何苦？”

严长泽拍了拍自己领口处的褶皱，看不出任何异样，才端起桌上的茶盏，将方才没喝完查一饮而尽，两片茶叶混着茶水一起灌进嘴里，一滴不剩，往门外走去，道：“我就当师兄答应我了。”

出了那扇门，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，将新鲜的空气灌入肺腑，确保将茶叶全部吞咽了下去，这才往自己的屋子走去。

屋内，魏哲正弓着身子坐在圆凳上、枕着手将脸埋在臂弯里，只露出两只红肿的眼睛来，正盯着那屏风上的万马图。

严长泽推开门，一股冷风跟着蹿了进去，魏哲才收拾过的碎发在此刻又凌乱开来，几缕发丝散落在眉梢处，挡住了视线，他也没有伸手去整理，只隔着那发丝盯着那万马图一动不动。

严长泽在门外站了许久，不见他又动静，也不知他听没听到自己推门的声音，只怕吓着他，又轻叩了门，才问道：“在看什么？这么出神？”

魏哲闻见来人的声音，立马抬起头、挺直了腰板站了起来，只是仍旧是背对着严长泽，他没有回头看他，低着头，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等待审判一样垂首，不安的小手正玩弄着有些宽大的袖口处的暗纹。

严长泽将这些小动作尽收眼底，很是好奇，他到底是怎么做到令人头疼的同时还令人心疼的？他只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抿嘴一笑，而后又恢复一贯平静的神态，道：“怎么？方才在世子那儿受了气，这是打算连我也不理睬了？”

魏哲听了这话，连忙摇着头，肩膀微微耸动。

他多想此刻走到他面前，拉着他的衣袖，用那最纯真的声音、最诚恳的语调，告诉他：他没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