嗣宁三十四年冬，临近年关，商鹤吟身着单薄的白锦金丝衣裙，走在漫天飞雪的宫道上。

未束的墨发倾泻而下，蓄长的乌丝几乎要将她清瘦的身形完全掩住，唯有她挂在她手腕的翡玉佛捻为她这身素净的打扮，添了几分颜色。

她远远望见宫道上站着一个男子，那男子一袭苍青锦纩长袄，白裘披身，玉冠高束，他一手执伞，一手负在身后，立于风雪之中，宛若天上谪仙。

商鹤吟几乎被冻得快没了知觉，却还是一眼认出，那执伞人便是她的夫君，如今的丞相——孟珩。

“将军府谋逆已是板上钉钉的事，夫人若想求情，怕是会惹陛下发怒，”

孟珩不咸不淡地开口，“何况，若无大事，国师不能踏出国师府，夫人这是要坏了祖宗定下的规矩？”

商鹤吟停在离孟珩一步远的地方，她皮肤生得白净，在国师府深居简出不怎么经受风吹日晒，此时又被这漫天大雪冻着了，面色更是惨淡。

“丞相大人，将军府谋逆案疑点诸多，我此番也是想为我那十多年前便归还虎符，解甲归田的父亲，求一个公道。”

没什么起伏的语调在宫道上响起，商鹤吟不偏不倚地对上孟珩的眸光。

“一个早早只管在边塞种菜，闲云野鹤的将军，如何有那么大的本事，在短短一月内一路从北梁南下直逼明安城？”

“将军府若真想谋逆，区区一个连战场都没上过的三皇子，不到三日便能彻底平叛？我父亲百战无败，又岂是你能擒住的？”

飞雪伴着寒风拂过商鹤吟的发梢，她一向稳重自持，即使在将军府落魄，国师府覆灭之后，她开口时，语气仍旧与寻常一般平静，那双恍若满含春风的桃花眼，也依旧是孟珩看不懂的眸色。

似是失落，又似是不甘。

“十二年前，我在浮图桥与你初见时，明安城也下了场雪，和今日一般。”

白玉金镯松松垮垮地挂在商鹤吟过分纤细的手腕上，她轻松将金镯取下，声音很轻：“那时，我只是个无实权的国师，你也不过刚入官场。”

“我爱少年时的你温柔儒雅，却又肆意张扬，便擅自求陛下赐了婚。”

“仔细算来，我十八年不曾回将军府祭祀母亲的灵位，愧对母亲的养育之恩，以一卦送整个国师府葬身火海，乱了天命，愧对师父授业之恩。

先帝仁善宽厚，我却害死了他……”

“我这一生，愧对许多人，可唯一问心无愧的，便是你孟珩。

我以为，我们之间再淡泊，好歹夫妻十余载，总归还有份情谊在。

结果到头来，不过是我一厢情愿，作茧自缚。”

“如今，这孽缘也是时候结束了。”

商鹤吟将金镯扔给孟珩，孟珩却并未伸手去接。

他定定地站在原地，将手中的油纸伞倾向商鹤吟，眼角的泪痣也恰到好处地落在她眸光中。

金镯打中孟珩的胸膛，被弹开后落在积了层雪的宫道上。

“我知晓你本与云家二小姐情投意合，是我求先帝赐婚才误了终生大事，不过，我的一切全都折在你的官途上了，最后我也赔了半条命进去。”

“和离书我也写好，孟珩，至此，我已不欠你什么，如今，我愿用我剩下的半条命，换我父亲的命。”

商鹤吟长舒一口气，躬身朝孟珩拱手作揖，“我这一生未曾求过别人，但今日，这情我必须去求，丞相大人若还敬我是个国师，便让出一条道吧。”

国师身份尊贵，先皇在世时便免去她所有的礼节，向来只有官员朝她行礼的份，没有她自降身价的规矩。

这十年，商鹤吟也从未用如此生分的称呼唤过自己，孟珩眸色一沉。

商鹤吟抬头时，便撞进孟珩那双泛着微光的眸子，一如十二年前，两人初见，商鹤吟也是这般撞进那双，如镜花湖水般澄澈清明的眼眸中，一眼万年。

明安城无人不知，无人不晓，一向孤傲清高的国师为了一个小小的六品国子监丞折腰，甚至不惜拆了这国子监丞与另一位官家小姐的姻缘，可谓用情至深。

现在想来，自己这么多年为一个孟珩，得罪了许多人，也害死了许多人，孟珩却始终只是对她笑笑，维持夫妻之间的相敬如宾。

商鹤吟曾想，就算这座冰山再冷，也终归会有融化的一天，哪怕只有浅薄的一点，孟珩总归也是要敬她，怜她一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