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收到拒婚信的好几天,家里都充斥着一种阴沉沉的气氛。
大小仆人都不敢说话,连动静大些都可能招致太太的一顿臭骂,连呼吸都放得小心翼翼。
裴太太身子弱,又裹着脚,每次面对不受她控制的噩耗时,身体上的不得力便带来心上的烦躁怨愤,打骂仆从是常有的,昨天一个小丫头伺候她喝西药时倒的水有些热,就被她抓住骂了十来分钟。
母亲反应如此之大,让裴瑄这个为人子女的心上很受煎熬。
本来自那封信送到家后,听得邓中夏竟要同她退婚,她便觉得天翻地覆,天塌了的感觉也不过如此。
本以为两人不说什么情投意合,好赖是一同长大,她叫他声中夏哥哥,便不会想得到有一天竟会被他拒婚。
她当时只觉又羞又气,若当真是个从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古典小姐,便是该当下就有气性跳河自尽了了事才对,可想想在女学学到的知识,想想常从他那里听来的什么浑话,什么她是该给自己做主的人,虽如此大逆不道,让人唾弃,可心里滚过他说这些话的神情,便再积攒不起那份胆子去赴死做个烈女了。
她若是那更有心气的娇小姐,便该一头倒进床铺里不吃不喝大哭几天,让全家人哄着劝着,占着道理在流言上挤兑邓家人,好叫他们一家丢尽颜面,把那个越发野得不像话的逆子扭送回湘,再不许他学那些妖人的妖异思想。
可偏偏她窝囊,骨子里乖顺刻了十足十。
明明被拒婚的是她,天塌了的也是她,听了消息便脱了学生装和皮鞋,换上襦裙和绣花鞋,安慰歇斯底里的母亲,承受父亲的奚落和不满,听父亲给远在日本的长兄发电报告知这一“扫兴家事”
,仆人递来母亲所需的鼻烟壶,低着的头颅也悄悄飘来几许同情的眼光。
晚上待侍奉母亲安睡,她才得以回房。
床头还放着那封拒婚信,她把那信捧在胸口,流泪到天明,心中不住地回想,究竟是如何招致了别人的不满意,才换来这样折辱人的拒绝。
那北京究竟有什么,怎得将一同长大的哥哥变得越来越陌生。
是那些被父亲责为妖人的新学老师?或抑是有什么与她不同的女学生招惹?还是说?还是说?是她……是她自己?
天亮了,家里的仆人起了。
她侧着身躺在床上,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屋子。
她是旧时士大夫家的小姐,就算没落了也还有祖上传下的宅子可摆排场。
一套儿的好木头打的家具,架子床,妆台镜,三开门大衣柜,满目的旧襦裙把几套女学生装挤得没有立足之地,少有一套洋裙和裤子还是哥哥从日本回来时带给她的,只敢偷偷送她。
屋里什么物资都是有的,比较邓中夏的屋子,阔绰宽敞了近乎两倍,可她没有书屋,连书桌都没有,作业都在梳妆台上写。
床头柜摆着几本女学,不记得放了多少年,有记忆以来就存在了。
母亲和家人似乎把此当作了女儿家的出生礼,比之读不读倒也其次了,必日日顶在她耳边,像是睡梦里也不放过的诫训。
一夜未眠,只顾流泪,她坐起来看到镜子里的年轻姑娘。
这脸孔也可说是美的吧?母亲常说,若祖父还在清廷做着官儿,以她教养样貌,家里都留她不到14。
幼时将这话炫耀似的说与邓中夏听,他听后却只打了寒战,久久呆住,傻了似的,而后便不顾及男女大防紧紧拥抱她,身体发着抖。
她那时懵懂,不懂他这般反应,听他后怕道:“幸好这日头已过……我必不能让你再走一遍这旧路……”
那年她14,他17,刚刚入学宜章高等小学堂,回来说的话大多她都听不懂。
当时她心里得意道,中夏这哥哥当真是胆小,不过是开个玩笑嫁与别人,竟把他吓成这样,以后可不能再刺激他了。
后来想来,哪里是她那些无忌话把他吓成那样,他最恨礼教,那个14岁怕才真是让他实心眼地恨起了旧社会罢。
他从小想到她的遭遇,反应便是痛恨的。
想到此,裴瑄觉得心下更是悲凉。
无论如何,她竟也是怨不起来的,因他向来比她自己对她的命途更加担心,让她常常惶然于此,站在边缘处不忍让两方人失望。
如今他写信回来,是看透她果然是没有勇气做出抉择对她失望了么。
看着镜中形容憔悴的人,两边脸颊无知觉地滚下几颗泪珠子去。
屋里没有开灯,窗户外面日头不若往常,阴沉沉的。
湖南多雨,今日想必是要下雨的,得让人准备好伞带去学校,还要叮嘱中午送饭的人尽早起路,不要怕花钱,坐黄包车去送,别淋了雨着凉。
想法突然滞了下,她才惊觉自己竟只来得及难过了一晚,方才还觉得肝肠寸断,现下竟是还想着去学堂。
只是家里人是顾及着他才不得已送她出去读书的,现在婚事都没了,母亲还愿意让她继续读书吗?
她茫然坐在原地,只觉得心头一股惶恐涌上来,渐渐盖过了小女儿家那些悲绪。
如果,如果家里不许她继续念书,她还能像从前那样平静接受吗?若果从未穿过那一身新式学生装、那漂亮的蓝裙子便罢了,可既然她听从邓中夏的话去读了书,又因为旧思想被他抛在了原地,现如今再让她在旧思想里越陷越深……那,他如何看得起她?待暑期他回来,看到放弃学习的她,又作何感想?不正应了他放弃她的缘由,倒使人觉得她无可救药?